论坛精选丨贞白先生小传——读《陶弘景评传》有感(四)
贞白 醫
贞白先生小传
——读《陶弘景评传》有感(四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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上一篇(点击回顾)言及先生二十九岁得有奇遇,神游而去。至此,历二十载红尘滚滚,青年的焦虑与冲动,在先生身上消失了,据《本起录》载:
从此容色瘦瘁,音声亦跌宕阐缓。
淡泊以明志,宁静以志远,出世之意弥定。先生又是如何一步步脱离官场,走上茅山的呢?让我们慢慢来看。
永明二年,二十九岁,先生母丧,丁忧三载。
永明三年,三十岁,虽在丁忧之中,先生随宜都王赴京(此处”京“指京口,今江苏镇江),仍不断利用各种机会往来京师,向孙游岳请教道法。
永明四年,三十一岁,丁忧结束。《本起录》载:
三年还都,方除奉朝请,拜竟,怏怏。
先生在丁忧之前,为青溪旧宫修缮落成庆典献颂,颇得齐武帝青眼。丁忧时,齐武帝又非常关怀地赐官助其度日。一朝还都,心里面总有些期待和希冀,没想到只封了个六品清选之官奉朝请,员额多至六百余人,实非佳处。一方面,"怏怏"可见先生之失望;另一方面,也着实于功业上不复多想,仅"怏怏"而已。先生回京之后,遍读经典,但意有未尽,《本起录》载:
虽相承皆是真本,而经历模写,意所未惬者,于是更博访远近以正之。戊辰年始往茅山,便得杨许手书真迹,欣然感激。至庚午年,又启假东行浙越,处处寻求灵逸。至会稽大洪山,谒居士娄惠明;又到余姚太平山,谒居士杜京产;又到始宁(此字打不出来,上山下兆,音zhao,四声)山,谒法师钟义山;又到始丰天台山谒诸僧标,及诸处宿旧道士,并得真人遗迹十余卷,游历山水,二百余日乃还。爰及东阳长山,吴兴天目山,于潜、临海、安固诸名山,无不毕践。
戊辰是永明六年,先生三十三岁,归京已经两年,这两年里先生一方面梳理孙游岳处所获之道法,另一方面广寻道书,但都是杨羲、许谧所传上清经籍经他人“模写”的“真本”,总觉得“意有未惬”,未能登堂入室。于是先生前往茅山,既览其形胜,还幸运地寻到杨许手书真迹,如此珍贵的东西,是哪位高道所赠?其中机缘又在哪里?细细思之,可能还是先生达到了标准,才能有此奇遇。先生获此真迹后,专研其中,整整一年,都没有外出。
今日之茅山
庚午年是永明八年,先生三十五岁,这一次浙东游历,前后两百多天,游乎山水,拜访高道,切磋琢磨,兴尽而归。“始丰天台山谒诸僧标”,先生此时与佛教僧人即有接触,先生母亲又是虔诚的佛教徒,对佛教义理、修行应当是很了解的,这给他在梁武帝时期出入佛道埋下了伏笔。我们可以发现在丁忧结束之后的六年里,先生潜心经典、访求明师、搜寻真迹、考察山水,一方面对日后隐居之处进行了详细的实地考察,另一方面在道教内部有了自己的一席之地。能够得到“真人手迹”如此宝贵的资料,可见道教内部对先生的认可,书籍所载若此,书籍所不载的想必更加丰富。有了这些基础,还缺啥呢?钱!这世上,没有钱寸步难行,修道人炼丹服饵,花费巨万,更是离不开此阿堵物。
永明九年,先生三十六岁。写了封信给从兄:
昔仕宦应以体中打断,必期四十左右做一尚书郎,出为浙东一好名县,粗得山水,便投簪高迈。宿昔之志,谓言指掌。今年三十六矣,方作奉朝请,此头颅可知矣。不如早去,无自劳辱。
向兄长自述志向,仕途被两次服丧打断,先生于经世一途不复多想,只待得外放浙东为官,封山占水,且归隐去。自古以来,普天之下,莫非王土,率土之滨,莫非王臣。而魏晋以来,衣冠南渡,士家大族依官品占田、占客,还侵占国有山林,政府软弱,一再退让,至宋孝武帝年间,正式颁布法令:现任官吏依官品占有不同数量的山泽。至此而有制度化的高门大族的大庄园经济的出现。此处按下不提。年与时驰,意与日去,三十六岁才只堪堪一奉朝请,罢罢,不如归去。在这一段归隐的筹备期里,先生写下了《答谢中书书》这样的千古名篇:
山川之美,古来共谈。高峰入云,清流见底,两岸石壁,立色交晖,青林翠竹,四时俱备,晓雾将歇,猿鸟乱鸣,夕日欲颓,沉鳞竞跃。实是欲界之仙都,自康乐以来,未复有能与其奇者。
反复诵读,言辞音韵,美不胜收,生机盎然,非胸有丘壑者不能为。当时官方赐予个别隐士山林的事例并不罕见,先生沉浮宦海近三十载,于此应当多有谋划。
永明十年,先生三十七岁。在做了如此多的准备工作之后,终于要辞官归隐了,但问题是该怎么离开呢?《本起录》载:
先生初隐,不欲辞省,出仍脱朝服,挂神虎门,鹿巾径出东亭,已约语左右曰:勿令人知尔。乃往与王晏语别,晏云:主上性至严治,不许人作高奇事,脱致忤旨,坐贻罪咎,便恐违卿此志,讵可作?先生嘿思良久,答云:余本徇志,非为名,若有此虑,奚为所宜?于是即不诣省,直上表陈诚。
先生不愿和官僚机构打交道,一方面人事繁复,多有艰险;另一方面,层层批复,时日太久。于是先生决定直接上表齐武帝,把朝服脱下了,挂在神虎门上(神虎门是建康宫的外城西门),换上上象征隐士的”鹿巾“,搬出官员的住所,住到东亭去。还吩咐左右,不要让别人知晓这事,自己去和吏部尚书王晏告别。王晏是齐武帝的心腹,十分了解齐武帝,劝先生还是走正常流程,不要做此等有风险之事,忤逆了主上的意思,有牢狱之灾。
齐武帝萧赜是个严厉而喜欢朴实的人,史书评其”刚毅有断,为治总大体,以富国为先,颇不喜游宴、雕绮之事,言常恨之,未能顿遣“。先生解衣归去的辞官之举,是对这样一个帝王权威的挑战,风险之大,不得不谨慎。先生沉思良久,还是决定上表陈诚。这篇表文,亦是情意真挚,进退有据:
臣闻尧风冲天,颖阳振饮河之谈;汉德括地,商阴峻餐芝之气。臣栖迟早日,簪带久年,仕岂留荣,学非待禄。恒思悬缨象阙,孤耕垄下,席月涧门,横琴云际。始奉中恩,得遂丘壑。今便灭影桂庭,神交松友。一出东阙,故乡就望,眷言兴念,临波泻泪。臣舟棹已遄,无容躬诣,不任仰恋之诚。谨奉表以闻。
而萧赜的答复也颇具情致:
卿遣累却粒,尚想清虚,山中闲静,得性所乐,当善遂嘉志也。若有所须,便可以闻。仍赐帛十匹,烛二十挺。朕月给上茯苓五斤,白蜜二斗,以供服耳。
不仅没有怪罪,而且算是大大的恩赐了。有了皇帝的首肯,素来与先生交好的萧齐皇室诸人也多有表示,据《陶隐居内传》引《本起录》(所引不见今存《云笈七签》中《本起录》):
宜都幼有识度,且待受最久,弥尽亲密。先生亦竭诚陪赞。及闻先生当辞世绝俗,屡致涕泗。临行告别云云。或谓宜都:“那听其去?“王曰:”近武陵欲见其领郡五官,我苦论得免;慎之,三日不与武陵相见。今为天下胜事,我岂得以私情割其久?“仍停省饯集。明旦,裘镜九种赠,别给衣、书,车乘。出,使亲侍左右五六人送至湖熟。吏役数人,长给在山,触事营理,书驿旬朔。武陵、桂阳、鄱阳亦各赠诗,并诸致遗人力经纪云云。
齐武帝萧赜
宜都王萧铿是萧道成的第七子,先生年长他二十岁。在萧铿七岁时,先生被封宜都王侍读,总知记事,也就是成了萧铿的老师和管家。他们在日常的相处之中,应当更类似亦师亦友,亦兄亦父。萧铿自然了解先生的志向,不仅不加阻拦,还派出亲信心腹一路打点护送先生,还留下数位仆役供先生差遣。平素交好的诸位萧氏皇族,也多有表示,如武陵王萧晔(建元年间,先生曾为其侍读)、鄱阳王萧锵、桂阳王萧铄(永明年间,先生曾在桂阳王集会上写下《水仙赋》)。这里对《云笈七签》中《本起录》为何未有此段记载,略作猜测,《云笈七签》为北宋年间编纂,而先生后世所受批评多在与贵族权贵交接过密,故此处为贤者讳,故隐去。
等到先生出发离京时,《本起录》载:
及发,公卿祖之于征虏亭,供帐甚盛,车马填咽,咸云宋、齐以来,未有斯事。
可谓一时盛事。而《陶隐居内传》的描写则更令人惊叹:
齐公卿并送于征虏亭,举酒挥袂,皆曰:“江东比来未有此事,乃今日见之。二疏(注二)聚金归田园,亦何得称高!”先生乃曰:“秦皇、汉祖、楚羽、吴策,并势横海外,雄架天维;寸气不续,则为一丘之壤,况乎二三子之徒也!高居云岭,访真幽府,正为此耳。”日暮乃别,执御者亦唏嘘。送者相谓曰:“孤鸿已摩天去,吾侪恋稻粱,跳踯网罗中!”
这年先生三十七岁,从十一岁做司徒左长史王钊子昊的伴读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二十六年;从十五岁还都,已经过去了二十一年;从二十二岁参加刘宋末年的政治斗争已经过去了十五年;从二十四岁忍辱成为萧齐王朝的臣子已经过去了十三年;从二十九岁父母皆亡已经过去了八年。在经历了期冀与失落、畅快与苦闷、得意与落寞、甚至生与死之后,先生终于在三十七年中最荣耀的一刻挥别尘世,逍遥山林。只是这一次,不再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中的陶弘景,而是做为茅山开山祖师的陶弘景。
神仙得者茅初成
驾龙上升入太清
时下玄洲戏赤城
继世而往在我盈
帝欲学之腊嘉平
注1:先生《答谢中书书》所做时间存疑,有学者认为此文写于先生晚年,谢中书指的是谢微或是谢朓(就是诗仙名篇“中间小谢又清发”的那位)。然而谢朓追随萧鸾,先生素恶萧鸾倒行逆施,应不会来往。谢微与先生年纪相差44岁,理应不会如此语气共赏山水。所以此文中的谢中书,可能为谢朏(fei,三声,新月刚出之意),年长先生十五岁,出身高门,素有文名雅望非常。以上观点出自《陶弘景评传》,大家有啥想法可以交流。
注2:“二疏”指疏广、疏受。汉宣帝时,疏广为太傅,其侄疏受为少傅,请辞,得赐金数十金,终日娱乐,不置田产,言子孙”贤而多财,则损其志;愚而多财,则益其过”。
(待续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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华夏文明,道家视野